在中国传统文化里,有“道”与“术”之分。“道”高于“术”,指天地间的一般规律;“术”则指工具、方法、手段,是实现“道”的具体路径。这种思维方式在日常生活中似乎很有道理。一篇好的文章,内容是“道”,是关键;媒介载体则是“术”,是实现“道”的方法。
使用什么样的笔墨纸张并不是核心,是手写的还是电脑敲打的也不重要。例如,老子的《道德经》可能是写在竹简上的,李白的《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》则是在墙壁上创作的。只要有思想和文采,这些简陋的表达形态都无法阻挡思想的光芒。
然而,现实并非如此。如果老子没有竹简,只有龟壳与青铜器,他还能创作出《道德经》吗?中国铭文最长的青铜器是毛公鼎,有499字(据中国国家图书馆),而《道德经》却有5162字。可以说,当时如果没有竹简和竹刀这种“颠覆”型创新工具,就不会有百家争鸣的思想大爆发(同期的古希腊使用的是涂蜡木板,这更有利于数学的发展)。
同样地,如果李白的时代没有纸,蒙括也没有发明毛笔,媒介技术停留在竹简和竹刀的阶段,李白还能创作出《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》吗?答案是不可能的。因为没有纸张和毛笔,李白在接受教育时只能拿着竹刀在与竹简上刻小字,如此又哪会有“挥毫泼墨”的书法与诗歌?难以想象一个画面:李白和他的朋友们在黄鹤楼上畅饮之后,朋友围着他,看他醉醺醺地拿着竹刀在竹简上刻写一首“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。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。”
没有刻刀和竹简,就没有《道德经》,没有纸张和毛笔,就没有盛唐的诗歌。蔡伦发明了纸,这是大家熟知的。但是蒙括发明的毛笔就很少有人知道了,至于刻刀和竹简,我们甚至找不到它们的发明者。这种中国人普遍的“认识结构”,反映了中国文化中的工具价值观。同样地,我们也很难意识到,如果没有铅笔和钢笔的发明,就不会有《几何原本》,数学就发展不到微积分阶段。
工具,并不仅是思想的载体,更是思想的器皿。工具的先进性、工具的承载力以及对工具的认知,决定了一个社会的人文高度与知识高度,也决定了社会创造力的大小,也深深地影响着一个社会的文化特征。
当下的媒介工具从三个维度深度影响了教学目标,影响了学习者的“道”。
第一个维度是学习者的信息输入输出量。
笔与纸依旧是中国当下中小学教学中最重要的媒介。一般来说,正常的书写速度是每分钟20字,小学生在每分钟15字左右,一个小时完成300字作文已然达到了上限,而且修改起来也较为困难。电脑的输出速度远超于纸笔,达到了每分钟50字到80字,小学生与成人的速度不会相差太多,一个小时能够写2000字。电脑的文字输出速度与思维的速度更为接近,也更易于构建清晰的逻辑结构。
美国和其他一些发达国家的中小学校普及了一生一本,日本和韩国正在普及,这意味着他们的学生输出速度是我们的5倍以上。中国小学生原本需要伏案2个小时完成的纸面作业,使用电脑只需要半小时就可以做出图文并茂且实际可用的输出,其余的时间可以用来去玩,去锻炼身体,去保护眼睛。
当然,电脑的输入输出也存在一些缺陷,例如,在进行超大文本阅读时,电子阅读的章节性较差,没有基于“厚度”的阅读进度感,整体结构性不如纸面书籍。但是目前微软和谷歌中的认知心理学专家,正在研究新的阅读产品,以避免这一缺陷。
如同钢笔书写失去了毛笔书写的优美一样,无论电子文本存在什么缺点,输入输出量的几倍差异足以引起教学效果的本质不同,从而推动实现更高维度的教学目标。
第二个维度是学习者的协同文化。
近几年,新一代的文本技术工具不断涌现,从单人编辑工具Microsoft Word发展到协作编辑工具Google Doc,又进一步发层到团队创造空间工具,如Notion、Canva和Miro等。学生可以利用这些新工具建立“组织学习空间”,共同收集资料,共同进行项目输出。
在这种协作文化的影响下,学习者在创造文档时第一位序的思维是“共创者”,文档所承载的不仅是“文章”,延伸到工作计划、方案和收集表等。这种学习方式的核心不再是结果管理,而是过程管理,包括知识空间的共建过程和团队协作流程管理等。
海外大学对上述新工具的使用普及率很高。根据2022年的统计数据,美国中小学生平均使用的学习工具数量为15个,大学生为22个,而中国学生约为7个,停留在Word、PPT、百度、微信等基础工具层面。
第三个维度,是人与AI的共生共创文化。
未来社会,人类是在AI支持下学习和工作的,学习方式和工作方式都会有巨大改变。今天的教育模式建立在“专家模型”与“建构主义”框架下,采用学习科学的方式,通过建构主义倡导的路径,培养各类的专家型人才。但是,AI在专业的知识领域可能超越任何人类,因此教育目标就会有所变化。创造性思维、沟通能力以及跨学科(甚至去学科)的素养能力将会成为教育的主要目标,而这些能力需要在基础教育阶段便开始培养。在AI的帮助下,人的思想能够更加自由地释放,生成文本、图像、视频、程序等等。
美国教师对ChatGPT的态度正在由反对为主转向支持为主,85%的中小学生在日常学习中会使用到ChatGPT,他们并不是抄作业,而是完成教师已经“升级”的作业。
以数字化为抓手推动教育高质量发展,是党的二十大制定的重要方针,强调了工具在教育中的重要性。但中国底层认知结构中的工具观,深深地影响着中国的校长、老师与学者们。中国绝大部分教育数字化的学术文章,停留在空洞的“思想”高度,极少涉及技术与产品,也极少有基于数据的循证研究。
当下是一个技术爆炸的时代,人类从甲骨到竹简,到纸张,到印刷术,到计算机,到AI,代际迭代从千年到百年,从百年到十年。每一代媒介技术的变迁,都会引发教学可实现目标的升级,引发教育思想的提升。因此教育数字化的学术研究,核心是基于技术与产品,基于学习科学理论,围绕教学实践进行案例研究,进行循证研究,否则都是毫无价值的。